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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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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和父親雖說是失望,或者說涼心,但他們明白,事已無可逆轉,便只能聽天由命。

為著葉沈要上門來,二老皆特地精心打扮過。母親頭發梳理得油亮,挽著髻,父親則穿著擦得鋥亮的皮鞋,白發也是向後梳齊的,一綹一綹地分明。

遠遠地看見人來了,劉珂母親搡搡父親,小聲說著:“這是葉沈?看著蠻壯實的。”

“是吧。”

“你快起來,老坐著像什麽話。”

……

劉珂挽著葉沈走來,他遞上禮盒,緊著說:“叔叔阿姨新年好。”老大緊張的樣子。

“哎,來屋裏坐。”母親打量了他兩眼,心裏下了幾句評價,迎他進屋。

屋子也是灑掃過的。桌子、椅子,都被時間打磨得舊了,用肥皂水反覆擦過後,稍微體面了些。

八盤果盤在八仙桌上擺成圈,堆滿了各色的水果、零食。

母親倒了杯水,父親要遞煙,是習俗,男人頭回見面就遞煙。葉沈搖搖手:“謝謝叔叔,我不抽煙。”父親抽出煙的手只好又放回去,說:“不抽煙的男人好。”母親又想去翻些其他吃食。顯得有點忙亂。

劉珂看出父母的不自在,便說:“爸媽你們坐下吧,不用忙了。”

母親搓了搓手,坐下。

有短暫的沈默。劉珂想,父母該是在想話題。

除卻父親近些年話少了,這裏的老人都是愛扯皮的,農閑時,就坐在一間小茶館裏,抓把瓜子,幾條長板凳,三兩人搭夥坐下,就是一個悠悠閑閑的下午。

可現在,母親竟不知怎樣開口。畢竟也是花姑娘上轎,頭一回。

“你爸爸媽媽怎麽樣呢?”先開口的,倒是素來寡言的父親。

“父母身體都健康,之前在工廠做事,現在母親退休了,偶爾幫人做點活。”

父親點點頭,又問:“小葉啊,你現在讀大幾呢?”

“大一。”葉沈老實地回答,話像他人一樣,直直白白,沒有花哨的,“不過因為之前休學了一年,所以今年二十了。”

“這樣啊。”休學的原因二老都沒問。看他這情況也曉得。他們都有洞察世故的一雙眼睛。

“學啥啊?”

“氣象學,簡單說就是研究天氣的。”

母親倒來了興趣:“那是不是跟天氣預報差不多的?”先人是農民,莊稼按節氣播種、收割,對天氣極其敏感,畢竟是靠天吃飯的。

“也算一類,但我沒還那麽厲害。”

父母問的都是慣常話。

劉珂剝著花生,邊吃邊聽他們聊,也不插話,時不時和葉沈對視相笑。

問起相識時,葉沈難得地頓了下,說:“當時,我剛入學的第一天,在門口碰見她。她問我需不需要幫忙,我拒絕了她。”

劉珂笑,沒想到,他記得這麽清楚。

母親:“你是珂珂學生?”關於葉沈的情況,劉珂說得語焉不詳,他們都不知道這點。

葉沈搖頭,“不是,只是同校而已。”

母親:“那是你追的她?”

葉沈:“也……算不上。水到渠成,自然就在一起了——不過這確實是我提出的。”

……

快到中午,劉珂母親去做飯,剩父親一人,兩個大男人,天也難聊起來,劉珂就抓了把花生瓜子揣兜裏,帶葉沈出去逛。

天寒地凍的,又快到飯點,也不打算走太遠,只到了三裏橋。

兩人在橋沿坐下,腳懸空著,下頭是潺潺的三裏河。到冬天,河水也是不會結冰的,只是流量少很多,往日都能淹過腰。附近孩子水性都好,是打小在三裏河練出來的。

劉珂兩指一捏,花生殼裂開,擠出花生粒,脆薄的皮隨著風飄揚,帶著留戀的姿態,輕盈落入水中。殼還留在手心裏。

劉珂餵葉沈吃花生,他伸出舌頭從她手上卷走,在嘴裏嚼著。她笑起來。莫名地心情愉快。

葉沈發現她越來越愛笑了。有時實在莫名其妙,看著他就發笑,像他是她偶然間得來的什麽寶似的。

他低聲問她:“很開心?”

“嗯。”劉珂說,“沒看出來?我爸媽接受你了。”

確實是令人愉悅的一件事。葉沈也笑。

河邊風大,劉珂沒戴帽子,覺得冷,偎著他。腳懸在空中,一晃一晃的。

“今天不回去?”

“我不知道,”葉沈低頭看她,“你決定。”

“住兩天吧,等初七——那時候我上班了——再一塊回去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住得慣嗎?條件不太好。家裏一直是我爸媽兩個人,他們不想花錢,很多東西都沒換。你看,好多地方都建小洋樓了,我家還是那樣兒。其實也怪我沒出息。”

“可以,梓鄉不也差?跟你一起,都住得慣。”葉沈低聲說,“以後咱倆攢錢給爸媽蓋新房。”

“喲,還沒結婚呢,叫上爸媽了?”劉珂笑他。

葉沈臉紅起來。只是順了劉珂的口。

“其實,你應該也知道,我爸媽並非滿意這樁婚,而是低頭妥協了的。”

葉沈沒說話。

劉珂抱著他的腰,他羽絨服外的布料被她的臉焐熱了,“長這麽大了,我總是很對不起他們。”

葉沈說:“我也是。”

“前兩年,我就想,要不別找了,就單身一輩子得了。”

“那不行,”他急著說,也無覺自己的話幼稚至極,“那哪還有今天?”

“是,不行。”劉珂笑起來,側過臉擡眼看他,笑瞇瞇地,“想得到今日,當年怎麽也不會那樣想。”

——“可又對其他人提不起興趣。恨我心淺。”她繼續說,“後來我也準備妥協了,就像我父母一樣,對今天的我們妥協。還好我沒有。”

不然,也許不久前,和父母閑侃的就是另外一個男人。也許是曲喬,也許是李恭,更大可能性是一個旁的陌生人。

所以。

以前天空有多灰暗,等到撥雲見日,就有多欣喜。

兩人就那麽坐在橋邊互訴衷情。寒風吹著,也不願起身,像想在這守到地老天荒。

明明正值正午,天空卻是烏蒙蒙的,看著像要下雪。其實是下不起來的。但總想著,雪是浪漫的產物,適合今天。下過雪的天地,是去蕪存菁的,都是白茫茫的,這白就是最完美的顏色。

說著說著,竟開始玩鬧。

偶爾,劉珂看見兩條魚游過,就剝了顆花生丟去,只濺開一圈漣漪,將魚嚇得游躥走,然後她便會輕聲地笑。漸漸地,劉珂沒戴手套的手凍得冰涼,動一下,有針紮似的。探進他的衣服裏,碰他的腰,凍得他個哆嗦後,她又會笑。他也不拿開她的手,任她取暖。

你不知道,這種孩童般的歡愉,該是經歷了怎樣的、多長的壓抑,才在如今釋放出來。

就像你不知道,蟬需在地下潛伏,經受如何的苦難,才有嘹亮的鳴聲。

鬧著鬧著,葉沈捉著她親吻。

一開始,劉珂還裝模作樣地掙紮,和上世紀六七十年代,與情人談戀愛時不肯讓情人親自己的忸怩小姑娘似的。隨後,便由他擁著,與他唇齒相接了。

她不僅手是冰的,唇、臉也都是冰涼涼的。他貼著她,熱度緩緩傳遞給她。

她嘴裏有瓜子、花生的香氣。

風裏有寒冷的、生命的氣息。

和以前獨自待在橋上、山上不同,一樣的浪費時間,和他一起,是恩愛纏綿,後者則是蹉跎人生。

橋上人少,有人來了,劉珂也不躲閃,大大方方地打招呼。這一帶的人,大多是熟識的。

新年好啊。

新年好,這你是男朋友?

嗯。帶回來給爸媽看看。

小倆口挺有情趣的,大冬天的在橋上吹冷風。

待會就回去了。

……

後來,李恭經過時,劉珂恰巧拉著葉沈準備走了。

李恭兩只手插在口袋裏,許久沒見了,他還是那身氣質,沒變的。他看了眼葉沈,頓了下,似乎特地瞟了眼他的腿,又看劉珂。

他熟稔地說:“瘦了點。”

“嗯,之前在支教。回家過趟年,又胖回去了點。”

“你們女人就想著瘦,太瘦了也不好。這次帶男朋友回家過年啦?”

“嗯,你見過,葉沈。”劉珂互相介紹說,“李恭。”

兩個男人互相點頭,算是打過招呼,相識了。

李恭恰當地表現出了一副,想說什麽,卻又隱而不說的表情。

劉珂捏了捏葉沈的手,對他說:“你等我下,我和他說兩句話,馬上就回來。”

她和李恭走了幾步,下了橋。這時風沒那麽大了。

“你……”

“我知道你想說什麽。”劉珂先發制人。李恭被掐了話,沒作聲。

“我是覺得,既然喜歡,就不能逃避。而且,”劉珂眨了眨眼,有點調皮,“不是我主動的。”

李恭倒驚訝了:“是他?”這他實在沒想到。葉沈顯是內斂的人。

“嗯。”劉珂說,“我支教的第一個月,他提出的開始。”說到這裏,她露出了羞澀的笑。

李恭看向葉沈,他並沒有擔心地死盯著劉珂,而是怔怔地望著河水,神游了般。看著有點呆頭呆腦。

他感嘆道:“你栽了。”

劉珂也感嘆:“三年前就栽了。”她笑,“那句《牡丹亭》裏的句子,你一定聽過吧?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”

湯顯祖實在是看透了男女間的情愛了。

“看來那次是我擋了你們的情路。”李恭自嘲。——指的是,那次在街上碰到葉沈,他將她拉走的事。他那時還想不到,他們將有這樣的糾葛;他那時還滿懷期待地展望著自己和劉珂的未來。

確實很諷刺。

劉珂說:“也祝你早日找個如意媳婦兒。”

“你們女人就是這樣,自己幸福了,就看不得別人孤苦伶仃的。”

劉珂又笑:“哪有?我是真心的。買賣不成仁義在嘛。”

“感情你把婚姻當成‘買賣’了?”李恭哭笑不得。

“沒有愛情的婚姻,就是一件暖手寶——暖手不暖心的那種。可不是買賣呢嗎?還有一二手之分呢。現在不是倡導共享經濟?婚姻就是共享人生。”

“Iealist(理想主義).”他下論斷。

“算不上,只是單純想找個我愛的人。僅此而已。很幸運,我能認識他。”

“瞧瞧你這小女人姿態。”李恭看不得她這樣。畢竟他曾喜歡過她。也只是“曾”。未得到過的人,總會對擁有的人產生羨慕甚至嫉妒之情。

劉珂笑了。

“你現在開朗了很多。”李恭說。這一發現,讓他更嫉妒葉沈了。

評斷一個男人最大的魅力,不是看他能夠吸引多少女人,而是最愛他的女人,願意為他改變什麽。

“是嗎?”她摸了摸自己的臉。他不說,她還從未發覺。

“沒錯。”李恭想了想,說,“以前你也笑,卻笑得很淡,像雲;現在你笑得像太陽了。不一樣的笑。”

“虧你還是個文科生,形容得這樣爛俗。”劉珂揶揄他。

“沒辦法,”他聳聳肩,“‘入世’太久了。”

這塵世是個巨大的泥潭,有的人陷得深,爬不上來了;有的還在掙紮。

劉珂最後回答了他前面那句話:“以前天空有多灰暗,等到撥雲見日,就有多欣喜。”

這種欣喜是掩不住的,眉梢,眼尾,連唇紋似乎都流溢著這股歡喜。

李恭站在原地,忽然忘了自己本來過橋是要做什麽的了。

他看著劉珂與葉沈二人相偕而去的背影,覺得,撇開葉沈的身體原因,他們挺配的。

他替自己感到遺憾時,將那件事想起來了。

哦,是要去給他們家拜年。如劉珂所說,買賣不成仁義在嘛。他昨天下午到,舅舅說,之前他相過的劉珂,帶男朋友回家了。消息傳得倒快。舅舅又說,去拜個年,行個禮數,別傷了兩家間的和氣。兩家往來本少,牽過媒後,也算有了交集。

他恍然發現,他手上什麽也沒提。不知是著急確認消息的虛實,還是一口答應了舅舅後,壓根沒想去劉珂家,只是自然而然地過了橋。

空手去,不太好。

現在看來,這趟是不必去了,等著喝他們喜酒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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